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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初沸,她把自烘的蛋糕和著熱騰騰的香氣一起端出來,切成一片片,放在每個人的盤子里。
/"說說看,/"她輕聲輕氣,與她一向女豪杰的氣勢大不一樣,/"如果可以選擇,你想要做什么?/"
(可惡!可惡!這種問題其實是問不得的,一問就等于要人掀底,好好的一個下午,好好的咖啡和蛋糕,好好佇立在長窗外的淡水河和觀音山,怎么偏來問這種古怪問題!)
她調(diào)頭看我,仿佛聽到我心里的抱怨。
(好幾個月以后,看到她日漸隆起的圓肚子,我原諒她了,懷抱一團生命的女人,總難免對設計命運有點興趣)
/"我--一定得做人嗎?/"我囁嚅起來。
/"咦?/"她驚奇地攪著咖啡,/"好吧!不做人也行!那你要做什么?做小鳥嗎?/"
/"老實說,/"我賴皮,/"/"選擇/"這件事太可怕,/"絕對自由/"這件事我是經(jīng)不起的,譬如說,光是性別,我就不會選--只這一件事就可以把我累死。/"
我說完,便低下頭去假裝極專心地吃起蛋糕來。
然而,我是有點知道我要做什么的……2
行經(jīng)日本的寺廟,每每總會看到一棵小樹,遠看不真切,竟以為小樹開滿了白花。走近看,才知道是素色紙簽,被人打了個結系在樹枝上的。
有人來向我解釋,說,因為抽到的簽不夠好,所以不想帶回家去,姑且留在樹上吧!
于是,每經(jīng)一廟,我總專程停下來,凝神看那矮小披離的奇樹,高寒地帶的松杉以冰雪敷其綠顏,溫帶的花樹云蒸霞蔚一副迷死人不償命的意味,熱帶的果樹垂實累累,圣誕樹下則有祝福與禮物萬千--然而世上竟有這樣一株樹,獨獨為別人承受他自己不欲承受的命運。
空廊上傳來捶鼓的聲音和擊掌的聲音,黃昏掩至,虔誠禮拜的人果然求得他所祈望的福祿嗎?這世上抽得上上簽的能有幾人呢?而我,如果容我選擇,我不要做/"有求/"的凡胎,我不要做/"必應/"的神明,鐘鳴鼓應不必是我,繚繞花香不須是我,我只愿自己是那株小樹,站在局外,容許別人在我的肩上卸下一顆悲傷和慌惴的心。容許他們當不祥的預言,打一個結,系在我的腕上,由我承當。3
/"遙憐故園菊,應傍戰(zhàn)場開。/"岑參詩中對化為火場災域的長安城有著空茫而刺痛的低喟。但痛到極致,所思憶的竟不是人,不是瓦舍,甚至不是官廷,而是年年秋日開得黃燦燦的一片野菊花。
我愿我是田塍或籬畔的野菊,在兩軍決壘時,我不是大將,不是兵卒,不是矛戈不是弓箭,不是鮮明的軍容,更不是強硬動聽的作戰(zhàn)理由____我是那不勝不負的菊花,張望著滿目的創(chuàng)痕和血跡,傾耳聽人的呻吟和馬的悲嘶,企圖在被朔風所傷被淚潮所傷被令人思鄉(xiāng)明月所傷的眼睛里成為極溫柔極明亮的一照面。在人世的慘凄里,讓我是生者的開拔號,死者是定音鼓。4
/"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遠之跡……初造書契/",我愿我是一枚梅花鹿或野山羊的蹄痕,清清楚楚的拓印在古代春天的原隰上,如同條理分明的版畫,被偶然經(jīng)過的倉頡看到。
那時是暮春嗎?也許是初夏,林間眾生的求偶期,小小的泥徑間飛鳥經(jīng)過,野鹿經(jīng)過,花豹經(jīng)過,蛇經(jīng)過,忙碌的季節(jié)啊,空氣里充滿以聲相求和以氣相引的熱鬧,而我不曾參與那場奔逐,我是眾生離去后留在大地上的痕跡。
而倉頡走來,傻傻的倉頡,喜欲東張西望的倉頡,眼光閃爍仿佛隨時要來一場惡作劇的倉頡,他其實只是一個愛搗蛋的大男孩,但因本性憨厚,所以那番搗蛋的**總是被人一眼看破。
他急急走來,是為了貪看那只跳脫的野兔?還是為了迷上畫眉的短歌?但他們早就逃遠了,他只看到我,一枚一枚的鳥獸行后的足印。年輕的倉頡啊,他的兩頰因急走而紅,他的高額正流下汗珠,他發(fā)現(xiàn)我了,那些直的,斜的,長的和短的線條以及那些點,那些圓。還有,他開始看到線與線之間的角度,點與點之際的距離。他的臉越發(fā)紅起來,汗越發(fā)奔激,他懂了,他懂了,他忘了剛才一路追著的鶴蹤獸跡,他大聲狂呼,撲倒在地,他知道這簡單的滿地泥痕中有尋不盡的交錯重疊和反復,可以組成這世上最美麗的文字,而當他再一次睜開不敢完全置信的眼睛,他驚喜地看到那些鹿的、馬的、飛鳥的、猿猴的以及爬蟲類的痕跡--而且,還更多,他看到剛才自己因激動而爬行的手痕與足印。
我愿我是那春泥年經(jīng)上生活過的眾生的記錄,我是圓我是方我是點我是線我是橫我是直我是交叉我是平行我是蹄痕我是爪痕我是鱗痕我是深我是淺我是凝聚我是散。我是即使被一場春雨洗刷掉也平靜不覺傷悲、被倉頡領悟模仿也不覺可喜的一枚留痕。
可愛的倉頡,他從痕跡學會了痕跡,他創(chuàng)造的字一代一代傳下來,而所有的文字如今仍然是一行行痕跡,用以說明人世的種種情節(jié)。
我不做倉頡,我做那遠古時代春天原野上使倉頡為之血脈賁張的一枚留痕。5
日本有一則凄艷的鬼故事,叫/"吉備津之釜/"(取材自《牡丹燈》),據(jù)說有個薄幸的男子叫正太郎,氣死了他的發(fā)妻,那妻子變成厲鬼來索命。有位法師可憐那人,為他畫了符,貼在門上,要他七七四十九天不要出來,自然消災,厲鬼在門外夜夜詈罵不絕,卻不敢進來。及至四十八天已過,那男子因為久困小屋,委頓不堪,深夜隔戶一望,只見滿庭乍明,萬物登瑩,他奮然跳出門來,卻一把被厲鬼揪住,不是已滿了四十九天嗎?他臨死還不平的憤憤,但他立刻懂了,原來黎明尚未到來,使他誤以為天亮而大喜的,其實只是如水的月光!
讀這樣的故事,我總無法像道學家所預期的把/"好人/"/"壞人/"分出來,《佛經(jīng)》上愛寫/"善男子/"/"善女人/",生活里卻老是碰到/"可笑的男子/"和/"可悲的女人/"。連那個法師也是個可憫可嘆的角色吧?人間注定的災厄劫難豈是他一道的悲慈的符咒所化解得了的?如此人世,如此愛羅恨網(wǎng),吾誰與歸?我既不要做那薄幸的男子,更無意做那銜恨復仇的女子,我不必做那徒勞的法師,那么我是誰呢?其實這件事對我而言,一點也不困難,在讀故事的當時,我毅然迷上那片月光,清冷絕情,不涉一絲是非,倘詩人因而墮淚,胡笳因而動悲,美人因而失防,厲鬼因而逞兇,全都一概不關我事。我仍是中天的月色,千年萬世,做一名天上的忠懇的出納員,負責把太陽交來的光芒轉到大地的帳上,我不即不離,我無盈無缺,我不喜不悲,我只是一丸冷靜的巖石,遙望有多事多情多欲多悔的人世。
世上寫月光的詩很多,我卻獨鐘十三世紀時日本人西行所寫的一首和歌。那詩簡直不是詩,像孩童或白癡的一聲半通不通的驚嘆,如果直譯起來,竟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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