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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21 星期四 晴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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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17年12月18日，陳奶奶病逝。

清晨天空剛吐魚肚白，這個消息便在南城的小村莊里傳開。鄰里都說，奶奶走得安詳，笑著離開人世。是有福之人，只是可憐陳爺爺。

昨天早起的時候，經(jīng)過陳爺爺家門口，看見爺爺一個人坐在家門口的石凳上。往日，她與奶奶常常坐在這，奶奶呆呆的，爺爺不停說話。他們曬太陽，嗑瓜子，聽潮劇。

而如今世間僅存爺爺一人神色戚戚，他帶著血絲的雙眼，沒有往日的清澈透亮。我坐到他的旁邊，想跟他說些什么，卻恨言語的蒼白和無力，只能安安靜靜地陪伴。

年幼時，逢村子里唱大戲，爺爺總會搬兩只椅子，挽著奶奶的手去戲棚聽戲。爺爺最聽奶奶的話，別人說他軟根子，怕媳婦。他總是一笑不應之，只一心一意地疼著奶奶，愛著奶奶。

爺爺看見我一直不走，許是沒有人再聽他嘮叨了，他問我要不要聽故事，我說要。他便再一次開口，而我即使聽過兩次，仍眼泛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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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說，他叫阿鎮(zhèn)，那年十九歲。

那個年代，家家戶戶都很窮。夏天晚上為了睡覺涼爽些，柴門都不帶上，因為根本沒有小偷會來。

那個年代，很多人都娶不到媳婦，村里人為了傳宗接代，用“換”的方式。兩家人如果都有兒女，我把女兒給你當媳婦，你把女兒給我當媳婦。

年少時，他覺得這樣不好，因為身邊太多這樣的例子，夫妻湊合搭伙過日子。

一個秋日，阿鎮(zhèn)干完農(nóng)活，扛著鋤頭走在田間小道�？匆娨粋�讓他心動的姑娘，姑娘在河邊洗衣服，穿著一件棗紅上衣。雖然樣式顯舊，也洗得發(fā)白，但很精神。頭發(fā)扎成兩根馬尾辮，濃眉大眼，與旁邊人說話聲音甜甜的，他駐足看了許久。

阿鎮(zhèn)輾轉(zhuǎn)打聽到姑娘名喚秀娘，家在鄰村，排行老大。很會干活，每天一邊帶著弟弟妹妹，一邊還能做飯，打掃屋子，剁菜喂豬，還擅做女紅。

有幾回，他偷偷站在墻根，看著秀娘忙里忙外，心間泛起一絲心疼。

一天傍晚，他到村口的合作社買醬油，看到秀娘神色慌張，在找些什么。

阿鎮(zhèn)想了想，走向前問：大妹子，怎么這么著急。秀娘拍了拍胸口，長喘一口氣說，家里一只母雞跑了，在找呢。

阿鎮(zhèn)聽完便說：我?guī)湍阏�，雞估計是玩得樂不思蜀，我給你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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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鎮(zhèn)話說完，跟著秀娘一起踏上尋母雞之路。直到太陽西下，日色漸暮，才在河邊找到那只不安份的母雞。

秀娘道了謝，阿鎮(zhèn)匆匆趕回家，挨了一頓訓�？伤麉s覺得吃的大饅頭特別香，連就著的咸菜也很有味道。

這以后，阿鎮(zhèn)有新鮮的玩意，還有甜甜的餅食，都會給秀娘留一份。

大年初一，放映隊輪流到每個村里放電影，還有熱騰騰的番薯飯。阿鎮(zhèn)是放映隊的一員，跟著跑。阿秀常來看電影，一來二去，兩人就處起對象。

夏末時，阿鎮(zhèn)的父親上門提親，秀娘的父親應下婚事。秀娘嫁給阿鎮(zhèn)，結(jié)成一段良緣，喜宴只擺了幾桌，卻熱鬧非凡。

那天穿著大紅色衣服的秀娘，臉上抹著胭脂，水靈水靈的。那晚也是阿鎮(zhèn)二十年來，第一次喝醉，他高興。洞房夜：

他說，秀娘，我不要你受苦，要對你好一輩子。

她說，唉，你可不許欺負我，我給你做好吃的。

大姑娘，你該上班了吧，爺爺嘮叨，別聽得誤了時間。爺爺說著說著哽咽了，咳嗽幾聲，問我是不是到點上班。

我聽得淚眼朦朧，今日也休息，便央著爺爺繼續(xù)講，也希望他別把話一直壓在心里。

爺爺看著冉冉升起的太陽，拍拍衣服上的灰塵。說，那爺爺就繼續(xù)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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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鎮(zhèn)和秀娘結(jié)婚以后，一直相敬如賓，恩愛有加。她是個特別好的媳婦，孝敬公婆，煮得一手好飯菜，學會做“桃粿”，白日還到村里繡房做織繡。阿鎮(zhèn)在田間勞作一天，特別農(nóng)忙時，晌午也不休息，體力消耗特別大。

中午到飯點，秀娘拿著一個鋁飯盒裝著熱飯菜，送到田間。跟他說會話，在樹蔭下，持蒲扇給阿鎮(zhèn)扇風，惹得鄉(xiāng)里人經(jīng)過頻頻取笑。

可是三年了，秀娘的肚子，還沒有動靜。這風言風語就多，鄰居有一長舌婦人，添油加醋地在阿鎮(zhèn)母親面前，指秀娘是不會下蛋的母雞。

二人的日子變得舉步為艱，婆婆的不理解，開始還留些余地。漸漸沒再給秀娘好臉色，動輒便罵。

好在，阿鎮(zhèn)一直是站在秀娘這邊的。她躲在棉被里哭時，他掀開被子，捧著她的臉：沒事，就算沒有孩子又能怎樣，我只要你，只要你在我身邊。

秀娘不愿阿鎮(zhèn)為難，喝中藥調(diào)理身子，吃婆婆尋來的各種稀奇古怪的藥方，各處去求菩薩，還想過與阿鎮(zhèn)分開，讓他另娶媳婦。阿鎮(zhèn)甚至想過帶著秀娘到外面討生活，終是不舍家中父母。

秋末的農(nóng)田里，鮮紅色的番茄長得喜人，阿鎮(zhèn)知道秀娘愛吃，便摘了幾個放在簸箕里，洗干凈留著給秀娘。

秀娘剛咬幾口番茄，便不停干嘔，婆婆聞聲出來，詢問秀娘是不是月信沒來。秀娘點了點頭，嬌羞地臉頰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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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鎮(zhèn)牽著秀娘的手，走到村診所。大夫看過后說，三個月了，得好好養(yǎng)著。他們靠著小山丘，清風花香鳥鳴，喜滋滋的。

阿鎮(zhèn)干活更加賣力，要做父親，他得多賺些錢，好養(yǎng)家。農(nóng)村人不嬌氣，秀娘小心一些，還是跟往常一樣做飯送飯，做些織繡活。

懷胎前五個月秀娘一直吃不下東西，比孕前還要消瘦。直到第六個月，肚子漸漸顯懷，才吃得多一些。阿鎮(zhèn)偷偷省下的幾個錢，也派上用場，變著法地給秀娘買好吃的。

日子轉(zhuǎn)轉(zhuǎn)，秀娘的肚子也隆起，她常常腿酸，阿鎮(zhèn)便時時給秀娘挰挰，希望可以讓她舒服一些。

十月懷胎，秀娘生產(chǎn)時，阿鎮(zhèn)在門口來回踱步，恨自己不能幫上什么忙。直到黑夜降臨，才聽到產(chǎn)婆報喜，生了生了，是個胖小子。阿鎮(zhèn)母親欣喜地抱過孫子，而阿鎮(zhèn)只想看看他的秀娘。

這以后，阿鎮(zhèn)母親想讓阿鎮(zhèn)和秀娘，再給她添孫子。阿鎮(zhèn)怎么都不肯，他怕秀娘再吃苦，偷偷跑到醫(yī)院做結(jié)扎手術(shù)，斷了她的念想。

阿鎮(zhèn)給兒子，取名叫成軍，希望他以后成為一名軍人。有了成軍之后的生活，家變得很不同。

小家伙從一團小不點，蹣跚學步，咿呀學語。會喚爸爸、媽媽、奶奶。阿鎮(zhèn)用木活手藝，做了木頭搖馬，秀娘用巧手做了些小衣服，穿在成軍身上一件比一件合身。

阿鎮(zhèn)永遠記得，兒子喊媽媽時，秀娘臉上洋溢的幸福笑容，她說，兒子，這是爸爸，最厲害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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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三歲那年，田地連連干旱，顆粒無收，家里揭不開鍋。頓頓土豆、番薯、野菜、稀飯稀到飯�？梢杂檬种笖�(shù)得清。

每天回家時，秀娘總說已經(jīng)吃過，喂孩子的時候也一并吃。阿鎮(zhèn)餓極，沒有多懷疑，把飯吃了陪孩子玩耍。

直到后來秀娘腸胃不好，阿鎮(zhèn)才知道，那一年秀娘根本就是常常餓著肚子。偷偷喝水充饑，把口糧都省下來給兒子和丈夫吃。

大姑娘，聽煩了沒有，爺爺喝口水再接著給你說。

沒煩，我聽著呢，你休息會，再講便好。

爺爺頭發(fā)已經(jīng)遍白，膚色黝黑，手上有很多傷痕。是種甘蔗時，被甘蔗葉刺殼劃傷，也是常年勞動的各種傷疤。爺爺還有明顯的高低肩，是常年左肩用扁擔擔水，留下的痕跡。

我沒聽夠他們的芳華，他便數(shù)落起不是。

成軍七歲那年，阿鎮(zhèn)的一個哥們來借錢，這人是鄉(xiāng)里出名的賭徒，游手好閑。秀娘不讓借，苦口相勸，阿鎮(zhèn)還是看在往日情份上偷偷借給他五百元。

這錢一去不還，打了水漂，阿鎮(zhèn)還藏著掖著，瞞著秀娘。秀娘知道氣哭了，很失望，連著半個月沒有跟阿鎮(zhèn)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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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鎮(zhèn)也知道自己錯了，讓兒子幫他說好話，又在家里努力表現(xiàn)，秀娘這才原諒他。

阿鎮(zhèn)還很倔，總是不懂得變通，認死理。在這點上吃過很多虧，還好有秀娘時時提醒著他。

慢慢地，阿鎮(zhèn)的頭發(fā)多了幾根白發(fā)，秀娘的臉上也長了很多皺紋。

成軍小學畢業(yè)，念了中學。

又幾年，阿鎮(zhèn)一捆甘蔗，要很吃力才能抗起；擅做織繡活的秀娘，眼睛模糊得連針孔都穿不過。

旁人從喊他鎮(zhèn)仔、鎮(zhèn)哥、到鎮(zhèn)叔；旁人從喚她秀娘、阿鎮(zhèn)媳婦、到成軍娘。

而成軍也通過一系列體檢、心理測試、政審、復審，順利當兵。

那幾年，家里只剩下老倆口，他想做她愛吃的菜，她想做他愛吃的菜。一起出門買菜、散步、拌拌嘴，再等著兒子得空給家里掛個電話。

成軍退伍，留在北京，留在首都，鄰里都說老陳家的兒子有出息。

四年前的冬天，成軍還特地把他們接到北京。去天安門廣場，觀以往只能在電視上看到的升旗儀式。

秀娘很少出門，也從來沒有坐過飛機，上飛機時候，她很興奮，像個小孩子一樣問東問西的。同機的旅客頻頻側(cè)目，而阿鎮(zhèn)和成軍只是一遍遍的解釋，還夸她問得好。

北京很大、四環(huán)很堵，走長城的時候，他陪著秀娘走得很慢。完全忘記自己以前說的，來長城一定要健步如飛。

在南城生活的他們，吃不習慣北京的食物。一個這么大的盤子，就裝四塊糕點，秀娘還以為是上錯了。但她愛吃烤鴨，師傅切得薄薄的，再沾那個醬，是真的好吃。

回兒子住的地方時，他餓得緊，她還下了一碗面條，臥兩個大荷包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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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的一天早上，老倆口去逛市集，阿鎮(zhèn)在一處面人攤看得入神。而另一邊精致的京繡片，讓秀娘興致盎然。等阿鎮(zhèn)反應過來時，身邊已經(jīng)沒有秀娘，他也慌了神。

他趕緊往回走，邊走邊看，直到在一間糕點店門口，看到也正焦急的秀娘。她看不見阿鎮(zhèn)之后，也慌了神，但不敢亂走。

原來她想起剛剛嫁給阿鎮(zhèn)時，兩人一起去城里趕集。她們開玩笑，說集市上人多，等會要是走散怎么辦？

他說，那你就站在糕點鋪等我，我準知道你最愛吃綠豆糕，我就去那尋你。

阿鎮(zhèn)聽完她的話，笑了。那時，他還在想，瞧這老婆子，記性多好。

他們說要一輩子到白頭，誰也不先離開誰，可后來秀娘還是忘了。

兩年前的隆冬，南城很冷，還降了霜，天氣冷得像秀娘生成軍那年的冬天。

秀娘外出買菜時，地滑狠狠摔一跤，醒來精神就不好，得了輕微的老年癡呆癥。

到今年，就更嚴重了，誰也不認識。兒子忘了，相守一輩子的阿鎮(zhèn)，所有的一切都忘了。

每天阿鎮(zhèn)就陪著她，門口放了兩塊石凳。收音機里放著她愛聽的潮劇選段《龍井渡頭》、《薛仁貴回窯》、《蘇六娘》、《七日紅》。

他給她講故事，講他們的故事，回憶里開心難過的經(jīng)歷。每天都講一遍，從來不覺得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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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她會趁他做飯，或者忙的時候溜出去。他一察覺不對，就會去找她，好幾次慌了神，沒穿鞋就出門。

找到之后，會偷偷跟在她身后，在她走累的時候，拿著她最愛的綠豆糕紙袋。

秀娘，我是阿鎮(zhèn)，吃塊綠豆糕，然后咱們回家。

直到今年秋末，秀娘越來越不好了。她走的時候，清醒些，握著成軍的手。說，軍兒，找個媳婦，生大胖孫子讓你爸帶，別讓他難過，要好好照顧他。

她的手緩緩落下，眼睛慢慢合上，嘴角微揚。

大姑娘，爺爺講累了，謝謝你聽爺爺嘮叨。

此生唯愛，吾妻秀娘。爺爺也帶著老婆子的信念，好好活著。

你應該猜到了吧，陳爺爺是阿鎮(zhèn)，陳奶奶是已經(jīng)逝去的秀娘。

相依為命的兩個人，愛著對方一輩子。

爺爺步履蹣跚，背影很滄桑。

聽說，成軍叔的媳婦，已經(jīng)有了寶寶，我想陳爺爺一定會好好活著。

一定會，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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