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阿長與山海經(jīng)》原文
長媽媽,已經(jīng)說過,是一個一向帶領著我的女工,說得闊氣一點,就是我的保姆。我的母親和許多別的人都這樣稱呼她,似乎略帶些客氣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阿長。我平時叫她“阿媽”,連“長”字也不帶;但到憎惡她的時候,——例如知道了謀死①我那隱鼠②的卻是她的時候,就叫她阿長。
我們那里沒有姓長的;她生得黃胖而矮,“長”也不是形容詞。又不是她的名字,記得她自己說過,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卻了,總之不是長姑娘;也終于不知道她姓什么。記得她也曾告訴過我這個名稱的來歷: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個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這就是真阿長。后來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來補她的缺,然而大家因為叫慣了,沒有再改口,于是她從此也就成為長媽媽了。
雖然背地里說人長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說句真心話,我可只得說:我實在不大佩服她。最討厭的是常喜歡切切察察③,向人們低聲絮說④些什么事。還豎起第二個手指,在空中上下?lián)u動,或者點著對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風波,不知怎的我總疑心和這“切切察察”有些關系。又不許我走動,拔一株草,翻一塊石頭,就說我頑皮,要告訴我的母親去了。一到夏天,睡覺時她又伸開兩腳兩手,在床中間擺成一個“大”字,擠得我沒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經(jīng)烤得那么熱。推她呢,不動;叫她呢,也不聞。
“長媽媽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熱罷?晚上的睡相,怕不見得很好罷?……”
母親聽到我多回訴苦之后,曾經(jīng)這樣地問過她。我也知道這意思是要她多給我一些空席。她不開口。但到夜里,我熱得醒來的時候,卻仍然看見滿床擺著一個“大”字,一條臂膊還擱在我的頸子上。我想,這實在是無法可想了。
但是她懂得許多規(guī)矩;這些規(guī)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煩的。一年中最高興的時節(jié),自然要數(shù)除夕了。辭歲之歲,從長輩得到壓歲錢,紅紙包著,放在枕邊,只要過一宵,便可以隨意使用。睡在枕上,看著紅包,想到明天買來的小鼓、刀槍、泥人、糖菩薩……。然而她進來,又將一個福橘放在床頭了。
“哥兒,你牢牢記!”她極其鄭重地說。“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得對我說:‘阿媽,恭喜恭喜!’記得么?你要記著,這是一年的運氣的事情。不許說別的話!說過之后,還得吃一點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來在我的眼前搖了兩搖,“那么,一年到頭,順順流流⑤……。”
夢里也記得元旦⑥的,第二天醒得特別早,一醒,就要坐起來。她卻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將我按住。我驚異地看她時,只見她惶急地看著我。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搖著我的肩。我忽而記得了——
“阿媽,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聰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歡喜似的,笑將起來,同時將一點冰冷的東西,塞在我的嘴里。我大吃一驚之后,也就忽而記得,這就是所謂福橘,元旦辟頭⑦的磨難,總算已經(jīng)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她教給我的道理還很多,例如說人死了,不該說死掉,必須說“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應該走進去;飯粒落在地上,必須揀起來,最好是吃下去;曬褲子用的竹竿底下,是萬不可鉆過去的……。此外,現(xiàn)在大抵忘卻了,只有元旦的古怪儀式記得最清楚?傊憾际切┈嵵粒两裣肫饋磉覺得非常麻煩的事情。
然而我有一時也對她發(fā)生過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對我講“長毛⑧”。她之所謂“長毛”者,不但洪秀全⑨軍,似乎連后來一切土匪強盜都在內(nèi),但除卻革命黨,因為那時還沒有。她說得長毛非常可怕,他們的話就聽不懂。她說先前長毛進城的時候,我家全都逃到海邊去了,只留一個門房和年老的煮飯老媽子看家。后來長毛果然進門來了,那老媽子便叫他們“大王”,——據(jù)說對長毛就應該這樣叫,——訴說自己的饑餓。長毛笑道:“那么,這東西就給你吃了罷!”將一個圓圓的東西擲了過來,還帶著一條小辮子,正是那門房的頭。煮飯老媽子從此就駭破了膽,后來一提起,還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輕輕地拍著胸脯道:“阿呀,駭死我了,駭死我了……。”
我那時似乎倒并不怕,因為我覺得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個門房。但她大概也即覺到了,說道:“像你似的小孩子,長毛也要擄的,擄去做小長毛。還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擄。”
“那么,你是不要緊的。”我以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門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況且頸子上還有許多炙瘡疤。
“那里的話?!”她嚴肅地說。“我們就沒有用么?我們也要被擄去。城外有兵來攻的時候,長毛就叫我們脫下褲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墻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來;再要放,就炸了!”
這實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驚異。我一向只以為她滿肚子是麻煩的禮節(jié)罷了,卻不料她還有這樣偉大的神力。從此對于她就有了特別的敬意,似乎實在深不可測;夜間的伸開手腳,占領全床,那當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應該我退讓。
這種敬意,雖然也逐漸淡薄起來,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謀害了我的隱鼠之后。那時就極嚴重地詰問,而且當面叫她阿長。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長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懼憚她什么呢!
但當我哀悼隱鼠,給它復仇的時候,一面又在渴慕著繪圖的《山海經(jīng)》了。這渴慕是從一個遠房的叔祖⑩惹起來的。他是一個胖胖的,和藹的老人,愛種一點花木,如珠蘭、茉莉之類,還有極其少見的,據(jù)說從北邊帶回去的馬纓花。他的太太卻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將曬衣服的竹竿擱在珠蘭的枝條上,枝折了,還要憤憤地咒罵道:“死尸!”這老人是個寂寞者,因為無人可談,就很愛和孩子們往來,有時簡直稱我們?yōu)?ldquo;小友”。在我們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書多,而且特別。制藝和試帖詩⑪,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卻只在他的書齋里,看見過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⑫,還有許多名目很生的書籍。我那時最愛看的是《花鏡》⑬,上面有許多圖。他說給我聽,曾經(jīng)有過一部繪圖的《山海經(jīng)》,畫著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現(xiàn)在不知道放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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