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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淑敏散文集:汗血馬尾

網(wǎng)站:公文素材庫 | 時間:2019-05-06 15:54:53 | 移動端:畢淑敏散文集:汗血馬尾

  我是一個憂郁的女孩。

  美麗的女孩很多,但憂郁的不多。,憂郁是一種比美貌更吸引人的品質(zhì)。美貌可以通過化裝和美容得到,但憂郁是從血液里一逼一射一出來的。美貌隨著年老就會貶值,憂郁像陳酒一樣,時間越長越醇厚。

  憑著這份與眾不同的憂郁,我贏得了大學(xué)班上的才子姜麒的一愛一戀。

  憂郁當(dāng)然有害處,它像小刀一樣刺破我的神經(jīng),使我面色蒼白身一體羸弱。于是我常常有些小病。有小病是很幸福的事情,中國古代的美女都是有一點小病的,比如西施,比如林黛玉。要是她們沒有了病,一切美感都要消失。

  學(xué)校組織志愿者,到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去服務(wù)。

  我第一個報了名。聽說那里沒有一個病人活著出過院,我想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憂郁的地方。我很好奇,而且想讓自己的憂郁更上一層樓。就像高水平的運動員要參加奧運會一樣,我的憂郁要經(jīng)歷死亡的洗禮。

  許多女同學(xué)都沒有報名,她們說怕死人。

  姜麒說,我知道你也害怕,但是你更善良。忱愁和善良使你煥發(fā)出圣潔的光芒。我喜歡我的妻子充滿對生命的同情。

  我心里很高興這評價,但浮上臉龐的,仍是淡淡的憂愁。憂愁已成為我的面具,無論什么樣的感情,我都用憂郁來表達。

  姜麒也報了名。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同學(xué)們到達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外表上看起來,它同一般的醫(yī)院沒有多大區(qū)別,甚至更安寧。

  戴著圓圓白帽子的胖hushi長說:“同學(xué)們,請靜一靜。我們這里是人生最后的一站,病人將從這里走向永恒。他們多是鰥寡孤獨的老人,你們要送給他們最后的溫暖。”

  那一瞬,我突然后悔到這里來了。年輕是一種多么好的狀態(tài)啊!我討厭衰老,衰老是很恐怖很骯臟的事情。我要老了,我就自殺。讓自己永遠保持在青春的魅力當(dāng)中。

  hushi長接著說:“我先介紹一下病人的情況,同學(xué)們自由選擇愿意陪伴的病人。第1病室第1床,方文老先生,70歲,肺癌晚期。孤身一人,是一位著名的京胡演奏藝術(shù)家……”

  我立刻說:“哎,護上長,我就要這位老人了!

  姜麒拉拉我說:“杜鵑,為什么這樣一性一急?護上還沒介紹完呢,你聽聽別人的情況,再作選擇也不遲啊。也許我們兩個會在同一間病房為老人服務(wù)!

  我不想同姜麒在一間病房,因為我實際上很厭惡病人,我不想讓姜麒看到我的失態(tài),這個病人是搞藝術(shù)的,也許比別的垂死的人,會有趣一點吧?

  hushi長領(lǐng)著我向走廊深處走去,我的皮鞋后跟像顫一抖的牙齒敲擊地面,嗒嗒作響。我不好意思地說:“下一次我穿軟底布鞋!

  hushi長說:“這雙鞋就很好。我們這兒和一般的醫(yī)院不一樣,喜歡熱鬧,越熱鬧越好,有人間的氣息!

  護十長推開房門的同時,京胡聲停了。

  一個70歲的患肺癌的老人,會是什么樣呢?我原來想象,一定瘦弱蒼老,臉白如紙,胸腰佝僂。但聽了京胡聲,就不敢下太悲觀的結(jié)論了。心想他可能病情還輕,還能熬一段時間。又想,那也許是看他的人為了引他高興,特地發(fā)出的快活之聲。

  屋里只有一張床,一個人,一把古舊的京胡倚在床邊,老人落葉般地飄浮在白色的被單上面,因為怕冷,斜蓋著一角被子。

  他比我所有的想像都更加枯萎,但那聲音又分明是他發(fā)出來的。

  看到我們進來,他說:“啊,hushi長,您好。今天給我?guī)砹耸裁春孟?”聲音之大,嚇了我一跳。要不是親耳聽見,真不相信這么干癟的軀體里,能蘊藏這么響亮的聲波。

  hushi長說:“方老,您好。這位是大學(xué)生杜鵑,以后她會經(jīng)常來看望您。好,你們談。一會兒,我來為您作治療。”然后走了。

  我很拘謹?shù)貑柫撕,小心翼翼地說:“要我為您做點什么事嗎?”

  他猛地坐起來,用腳摸索著找鞋,下肢軟而長地耷一拉著,在地上盲目地劃著圈。我很想幫他提鞋,但不知如何下手。

  好不容易他把鞋穿好了,端正地坐在床沿上對我說:“啊,做事?不用!不用!我現(xiàn)在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你看,我能自己走路……”

  他扶著床欄站了起來,蹣跚著,剛丟開了床頭,就趕緊去扶小床頭柜的犄角。一個不留神,腳下一滑,差點跌倒。他嘟嚷著說:“對不起,都怪這個地太滑了!

  我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好像一個演員在對觀眾說話!澳憧,我還能自己喝水!彼闷鸫差^柜上的水杯,抖抖索索地掀了蓋子,大口地喝著不知何時涼下的茶水,一邊喝,一邊看著我,看我是不是也在看著他。

  當(dāng)他把蓋子放回茶杯上的時候,手抖得非常厲害,蓋子就掉到地上了。

  我蹲在地上揀蓋子的碎片,他不好意思地說:“我早就想換一個茶杯了!

  我很希望摔茶杯這樣的事多發(fā)生幾起,我就有事干,不至于難堪地靜默

  他在床邊呆坐了一會兒,似乎也想打開僵局,就說:“對了,我還能自己疊被子呢!比缓蟛挥煞终f地就站起來疊被子。

  醫(yī)院的被子沒頭沒腦,像一頂囫圇降落傘,疊起來很費勁,方老累得氣喘噓噓。我?guī)状蜗雱裾f,看他興致勃勃的樣子,也不便說。

  總算疊完了,他倚在被垛上呼一呼喘息著說:“怎么樣,我疊得很好吧?”

  那被子像一個剛一揉一出的面團,因為水放多了,四周癱一軟,松垮垮地叭在床角,叫他再一壓,更匍匐的沒了形狀。

  我看著他的動作,想起了姐姐家剛上學(xué)的小外甥。

  我很可憐他,就說:“方老,您歇歇吧?茨B的這個被子,像個鍋蓋,一點棱角也沒有,多難看。我來給您重疊吧。”

  沒想到他固執(zhí)地說:“不!我不用。我疊的就很好了。”

  依我以往的脾氣,我就不理他。但今天是集體活動,要是別的同學(xué)看到了癱一軟的被垛,就會說:杜鵑,你這個志愿者怎么不為病人干事呢?于是我推推他,示意他靠邊,我來給他重疊一遍,沒想到他紋絲不動。

  我靈巧地閃開他,把被子抖開,飛揚的塵灰嗆得他直咳嗽。我有些內(nèi)疚,又覺得這完全怪他。要是他及早躲開,我干得順手,就不會這么烏煙瘴氣了。重疊后的被子棱角分明,好像兵營的床鋪。

  我欣賞著自己的作品,得意地說:“您看,現(xiàn)在這被子多挺括。””

  老人沒理我。

  我不知說什么好,方老似乎感到自己有打破尷尬的責(zé)任,長嘆了一口氣,然后盡量地振作著說:“杜鵑,你給我唱一段京劇吧。就唱‘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這段,我來為你伴奏!闭f著用手吃力地摸琴。

  我趕忙說:“方老,很抱歉,我不會唱京劇。流行歌曲還湊合,對您說的那個段子簡直門外漢!

  方老懷疑地說:“不會唱京。坎荒馨?京劇是我們的國劇,你要真不會就更得學(xué)了。”

  我滿懷憐憫地看著他,心想一個人要是熱一愛一他的行當(dāng),就會把它當(dāng)成恒星,以為全世界都是圍著它旋轉(zhuǎn),太可憐。這個人要是再老了病了,還這樣孜孜不倦地說教,就更可憐了。我想說,不會京劇算什么呀?有學(xué)它的功夫,我還不如背幾個外語單詞呢!但我動了側(cè)隱之心,不愿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不休。就說:“我們換個題目吧,除了京劇,別的都行。”

  方老一下子很失望,似乎比我同他爭論還讓他接受不了。他喃喃自語說:“說點別的?說點什么呢?”我們就這么呆呆地坐著,像一老一少的泥人。我并不覺得太難受,默默地想其它的心事。他是這里的主人,而我不過是匆匆的過客。

  過了一會幾,方老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開朗起來,大聲說:“好,說點別的。杜鵑,你給我講一個笑話好嗎?”

  我不由得怨自己,這真是燒香引出鬼來了。講笑話?我最不喜歡的事就是講笑話了。那純粹是無聊的人們?yōu)榱讼ミ^多的時間,編造出來的庸俗佐料,恰和我的天一性一水火不容。我冷冷地說:“方老,請原諒,我從小就不會講笑話!

  也許不該對一個垂危的老人這樣淡漠,但我更尊重自己的意志。我希望他能就此打住。

  他開始劇烈地咳嗽,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咳得這樣厲害,青筋暴跳,雙眼充一血,每一聲都像風(fēng)干了100年的枯柴驟然斷裂。我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像電影里的丫環(huán)那樣給他捶捶背,沒想到他突然噤了聲,好像被一雙無形巨手半空中抓住了咽喉。我慌得要喊hushi,沒想到他又喘過氣來了,嘴一張,很光滑地吐出了一塊血團。然后一切風(fēng)平一浪一靜。

  我半張著嘴,很受了驚嚇。方老顧不得拭凈嘴角的血絲,微笑著說:“沒什么,好……好了,你不講,那么,我……給你講……一個笑話吧。”

  我驚魂未定,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您還是休息吧!

  沒想到他強硬地說:“不,我愿意給你講。聽了我的笑話以后,你也許會露出一個笑容。”

  我沒有辦法攔他,就說:“隨您的便吧,您愿意講就講好了!毙南刖褪呛顚毩衷偈溃乙膊粫Φ。

  方老自顧自地說起來:“從前,有一個人要死了,大家都很為他悲哀。他說:你們不要這樣為我難過,死是一件很快活的事啊。別人說,你怎么知道的呢?他說,假如我們到一個陌生地方去旅游,如果那個地方不好,我們就會很快地跑回來。要是那個地方風(fēng)景優(yōu)美,我們就會一直呆下去,是不是呀?別人說,是這么回事的。那人就說,那你見過一個人從死亡那邊回來了嗎?這說明那一定是個好地方……好地方……哈哈哈哈……”他放聲大笑,眼淚都甩了出來。

  我愣怔地看著他,比他剛才劇咳的時候還要感到恐怖。一個得了不治之癥的人,他要哭,才是正常的,才會得到人們的同情。他如果開懷大笑,就有一種魔鬼的氣味。我感到臉上的肌肉像剛出一水的活魚一樣惶惑地跳起來。

  他笑得歪著嘴說:“社鵑,你為什么不笑一笑?這個故事是多么的幽默啊。你的笑容為什么那樣吝嗇?!你的父母難道沒有教給你微笑嗎?”

  他的話激惱了我。一個人要死了,可以得到人們的同情,但這同情不是無限的。我決定反駁他。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告訴您,我一點也不覺得這個故事有什么好笑的。這是哲學(xué)上的偷換概念,死亡是一個單向通道,所有走過去的人,都沒有可能再回來……”

  突然,我頓住了。對一位瀕臨死亡的老人說這種話,盡管它事出有因,盡管它正確無誤,也還是太殘酷了。我在內(nèi)心深處打了一個寒戰(zhàn),趕快掩飾地扭轉(zhuǎn)話題“……方老,我?guī)湍右患路桑铱茨芾涞臉幼印?/p>

  他全然沒有了朗笑時的氣概,像稻草人一樣,軟弱地垂著頭。

  “不,我的身上不冷,只是心里冷。我不是小孩子,要是冷,我自己會加衣服的!彼穆曇舻偷脦缀趼牪灰姟

  門開了,hushi推著治療車走進來,說:“方老,要輸液了。您躺好,千萬不要動啊。”

  老人順從地躺下,伸出嶙峋的手臂。上面滿布針眼,像是被一種滿身釘耙的奇怪兵器所傷。我不敢再看,把眼睛移向窗外,窗外是一棵槐樹,樹上綴著銀耳環(huán)似的白花。

  我聽到輕微的金屬聲,然后是hushi說:“哎呀,對不起,方老,沒扎進血管。讓您受痛苦了。”

  方老好像全然沒有知覺,穩(wěn)穩(wěn)地說:“不要緊。這不是你的技術(shù)不高,是我的胳膊有問題。它已經(jīng)扎了太多的針,像鞋底子,到處都是窟窿了。這不怪你!

  那個hushi連扎了好幾針,當(dāng)針頭在因為淤血而呈紫藍色的皮下蛇行的時候,我的心像刺猬一樣豎一起硬刷,可方老仍然帶著寧靜的微笑,我懷疑是不是他的痛覺神經(jīng)已經(jīng)麻痹了……

  hushi總算扎進去了。她對我說要到別的病房去一下,請我?guī)兔φ湛摧斠浩俊?/p>

  又剩我和孤獨的老頭了。單調(diào)的輸液水滴聲響著,好像這屋里還有另一顆心臟在跳動。

  方老仰面看著天花板說:“杜鵑,外面的馬路上是不是有很多的人,有很多的車啊?”

  我并不是成心敷衍他,只是街上的人和車以前有多少,我沒注意過。就說:“還和以前差不多吧!

  停了片刻,他又問:“杜鵑,外面的天氣是不是已經(jīng)很熱了?我看你穿了裙子,可我總覺得一天比一天冷了!

  我說:“快到夏天了,當(dāng)然是一天比一天熱了!

  我只是按照我的習(xí)慣說話,老人卻明顯地懊喪。但他像個不倒翁似的,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又站了起來。他說:“杜鵑,你聽………

  除了輕微的水聲,房間像墳?zāi)挂粯訉庫o。

  我輕聲說:“聽什么?……我什么也聽不到?”

  他猛地火起來,說:“你比我年輕多了,怎么會聽不到?”沒等我作出反應(yīng),他的眼睛又現(xiàn)出神秘的光彩,說:“你聽這輸液瓶里藥水濺落的聲音……這一聲是‘上’音,那一聲是‘尺’音……仔細聽……”

  我真的聽不出來,單調(diào)的水泡破裂聲音,這一聲同那一聲沒有區(qū)別。

  方老對我是徹底灰心了。我想,這樣也好,讓我們都安靜一會兒吧。他瞇起眼睛,好像睡著了。

  我的一精一神剛松一弛,他又出新的提議:“杜鵑,你能幫我拉一段京胡嗎?我躺在這里,一動也不能動。真想聽聽京胡的聲音啊!

  我很干脆地拒絕了:“這樂器我可不會拉,我甚至都沒仔細看過它!

  我想他會傷心的,沒想到他興致勃勃地睜開眼睛說:“那我正可以教你啊,不然你一直坐旁邊看著我輸液,是件很枯燥的事。學(xué)點樂器,不是很好嗎?你把京胡拿過來!

  我不好拂他的好意,就隨手拉過胡琴。不知碰到了哪根弦,發(fā)出尖銳的噪音。

  方老心疼得好像一根竹簽子釘進了指甲,痛楚地說:“哎喲,我的小姑一娘一,你可手輕點。這把京胡是我爺爺?shù)臓敔,傳下來給我的,起碼有200歲了!

  我持琴的手指一陣麻感,好像有一個一精一靈爬上手臂。我說:“啊……想不到它這么老了!

  老頭來了談興,說:“是啊,自然界的一塊石頭,一棵樹,也都有它們自己的生命。比我們?nèi)祟愐L得多了!

  同一個形容枯槁的老翁討論生命問題,令人有毛骨乍立之感。我趕忙作出對胡琴好奇的神態(tài)問:“怎樣才能讓它發(fā)出聲音來呢?”

  老人以為終于找到了我們之間的契合點,連鼻尖都閃亮起來:“杜鵑,你聽我的指揮。先用這個琴袋墊在腿上,免得拉琴時掉落的松香弄贓了你的裙子

  我遵囑把一個破舊的竹布搭鏈擺在膝蓋上,有一種類似擅香的味道飄然而起。

  “這個琴袋還是我的老伴做的呢,多么一精一致!轉(zhuǎn)眼之間她已經(jīng)離開我20多年了……好了,不說她了,我們開始說京胡。你看這琴擔(dān),是用湘妃竹做的。湘妃是中國古代一位非常美麗的女子,她的丈夫出征的時候死在戰(zhàn)場上了,她的眼淚染遍了山野的每一叢竹林,從此,竹子上就有了紫色的淚痕……

  你看,這琴弦是用中國最名貴最堅韌的蠶絲一精一制而成,震動它的時候,就有絲綢般的柔軟與飄逸撲面而來……

  你看這京胡的琴弓,是產(chǎn)自中國西域新疆的汗血寶馬的馬尾匯集而成。這一柄一琴弓,新的時候,有整整200根白色馬尾,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只有100根了?墒撬墓σ廊徊粶p,拉起它,就好像聽到了西域奔騰的馬蹄聲……

  再說這拉琴時用的松香,來自原始森林千年古松流一出的松脂。它是松樹的眼淚。對于那些最老的松樹來說,簡直就是它們的骨髓……

  你再看,這琴筒是用靈蛇的皮包一皮繞而成。它像征著琴聲的詭譎與靈動。這是人和天地對話的翻譯?刹灰】戳松,上帝對人的心思,就是蛇最先發(fā)現(xiàn)的……”

  我靜靜地聽著這些話,它像從一個老樹洞里發(fā)出的啄木鳥聲,錐入我柔一弱的心房。

  我把琴在腿上放好。方老躺在床上遙控:“你左手一操一琴,右手持弓,對,好。就像這樣拉……”

  我用那把有100根銀白馬尾的弓子,碰了蠶絲做成的弦一下。京胡回應(yīng)我的是極其粗鈍的呻一吟。

  “哇,太難聽了!”我不由叫起來。

  方老面露不悅之色,但他還算耐心地說:“不要著急。我剛開始拉琴的時候,聲音也很難聽。那時我剛滿7歲,我的祖父說,你聽啊你聽,你別以為京胡是死的,它里面蘊藏著那么多的動物與植物的靈魂,你拉動琴弦,它們就會對你說話。我卻一點也聽不出來。后來,在一個充滿了青草氣味的夜晚,我在月亮下拉琴。突然,我聽到了,三山五岳江河湖海的聲音一齊在我的耳邊響起來了,無數(shù)生靈在對我傾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當(dāng)我們有形的身一體,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以后,我們也許會變成一根竹子,一把蠶絲,繼續(xù)對著大自然訴說我們的秘密……”

  老人說得很神往,但我無法與他共鳴。我為難地說:“我不會拉京胡,恐怕體會不出樂器的神韻。”

  方老仄著身,輸液的膠皮管有一瞬因他體一位改變而彎曲,藥液停止了流動。他熱心地教誨著:“再試試。動作輕一點,再拉一下……”

  盛情難卻,我用馬尾碰了一下另一根弦。

  一聲高一亢的噪音,像初學(xué)打鳴的小公(又鳥),裂帛樣迸出來。

  方老恨鐵不成鋼地說:“虧你還是大學(xué)生呢,怎么這么笨!你要用心去感受樂器,不能像用警棍一樣生硬!”

  我在家是個嬌女兒,在學(xué)校是個好學(xué)生,從沒有人這樣斥責(zé)過我。我委屈萬分地嚷道:“我說過不會樂器,你為什么非要一逼一我學(xué)這個破京胡?我是個大學(xué)生,不是演員!我是來陪伴你的,不是來當(dāng)你的撒氣桶的!你不但肺有毛病,我看一精一神也有毛!”

  老頭愣了一下,好像沒有料到我會這樣激烈,他想緩和氣氛,說:“我是為了你好啊。一個秀氣的女孩,為什么要變得這樣兇惡?”

  他的話使氣氛更加緊張。我恨恨地說:“我丑不丑你管不著。你少一操一點別人的心,管好你自己到了晚期的癌癥吧!”

  話剛一出口,我就知道我錯了,但已無法挽回。

  “你……你怎么能這樣……對我說……話?”他哆嗦著問。

  年輕人就是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也不會當(dāng)面把頭低下。我說:“我再也不想跟你學(xué)什么倒霉的京胡了!”奮力把京胡丟在床上。

  京胡暗啞地慘叫著,幾根斷了的馬尾,像憤怒的胡須在空中飄蕩。

  老頭反倒平靜了,冷峻地說:“你不要摔壞了我的胡琴,那是汗血的馬尾,你賠不起!你不要自以為年輕,就可以傲視一切,F(xiàn)在,我先走一步。將來,你也要走這一步。當(dāng)你我都不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這把京胡還會發(fā)出悅耳的聲響。小姑一娘一,你不信嗎?你也會有老的一天,你也會有死的一天!”

  我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門開了,hushi走進來說:“怎么了?我好像聽到有吵鬧的聲音?”

  我不知怎樣回答,側(cè)過身掩飾著說:“啊,沒有什么。我們只是在談?wù)勄!?/p>

  方老不配合我,歪著脖子,忿忿地說:“不,不是沒什么,是有什么。你們請來的這位小一姐,她可不是什么志愿者,她是極不情愿到這里來的。我知道,我活不了多少天了,在我最后的日子里,我想多看太少看天?蛇@個哭喪著臉的女孩,比黃梅雨還糟糕,只能使我的心情更加郁悶。我不要她來照顧我,我完全能照顧好自己,你們讓她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她這張臉了,冷冰冰的沒有一點笑容。再也不想聽到她的聲音了,她不會說出一句使人高興的話來。”

  hushi像哄小孩子一樣地對他說:“方老,您消消氣!币贿呄蛭襾G一了一個眼色,悄聲說:“杜鵑,我們先出去一下!

  我剛想對hushi解釋,她說:“姑一娘一,甭說,我猜得出來是怎么回事。甭往心里去,也甭難過。我們見得多了,錯在這些快死的人?扇艘灰,就先占了三分理。看在我們還要比他們多活好些年的份上,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的!闭f著還親切地拍了拍我。

  我賭氣地說:“哼,他不愿見我,我還不愿意見他呢!”

  hushi嘆了一口氣說:“他們都是摸了閻王鼻子的人,就原諒了吧!

  我不說話。

  回學(xué)校的路上,姜麒問我怎么面容慘淡。我說,到這種地方來,心被凍透了,臉色還會好嗎?

  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又到了志愿者到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活動的日子。姜麒說:“快走啊,杜鵑。到醫(yī)院去!

  我說:“我……我不去了!

  他吃驚地察看我的顏色,連連問:“為什么?怎么了?”

  “因為……因為我感冒了,頭很痛,還打噴嚏,不信,你聽……呵欠……真的,這樣的身一體,不適宜去見那些病危的老頭老太太,你說是不是?不能給他們雪上加霜啊。所以,我就不去了!彪m說是早就想好的托詞,我還是為欺騙他而不安。這使我的話結(jié)結(jié)巴巴,他更相信我病了,不放心地說:“那我們就先走了。你可一定好好在家養(yǎng)病啊。”

  姜麒從醫(yī)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來看我。“杜鵑,你的病好些了沒有?”

  我見他真著急,不忍心,忙說:“噢,我的病,當(dāng)然……是好些了。活動活動,發(fā)點汗,就輕多了!

  姜麒這才說起醫(yī)院的事。

  “那位1床的老爺爺還挺惦記你的,一個勁地跟我們打聽你為什么沒來!

  我變色道:“誰打聽我?l床?就是那個得肺癌的倔老頭?你騙人吧?我才不信他會惦記我?!”姜腆反問道:“誰騙你?他聽說你病了,還挺著急的。你既然看過他,這回沒來,他問問你,不是很正常?”

  我還是半信半疑,看著姜麒誠懇的臉說:“這是真的?”

  姜麒說:“當(dāng)然是真的。這么一件事,騙你有什么意思?又不是談戀一愛一的山盟海誓。”

  我說:“那倒是。騙人一般都是為了達到一個利己的動機!

  停了片刻,我下了一個決心,問他:“喂,我記得你是會唱京劇的?”

  他說:“會一點吧,也算不上一精一通,馬馬虎虎初級階段!

  我說:“不用謙虛,收一個徒弟吧。”

  他說:“誰。渴遣皇莻漂亮的女孩?”

  我說:“是個憂郁的女孩,名叫杜鵑。你會唱一個叫做‘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的段子嗎?”

  姜麒說:“你還真算找對了,我會唱,是跟我一媽一媽一學(xué)會的。不過你得先告訴我為什么?”

  我垂下服簾說:“為了一個罵過我的人。”

  姜麒很感動,就不再說什么了。

  一個星期又飛快地過去了。星期六下午,我一進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徑直沖開l號病房。既然方老原諒了我,我就給他唱一段京劇,讓他伴奏。

  hushi正在整理床鋪,頭也不抬地說:“這是誰啊?把門撞得這么響?雖說咱這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講究家庭氣氛,可在自個家里也沒有這么不管不顧啊。到底也是個醫(yī)院,不是自由市場!

  我忙說:“喔……對不起,hushi,我跑得太快了!

  hushi揚起臉:“原來是你啊。杜鵑。”

  屋內(nèi)別無他人,我說:“咦,hushi,爺爺?shù)侥睦锶チ?”hushi說:“哪位爺爺啊?”

  我想這位hushi怎么這么健忘,就說:“就是上回住在這張病床上的,得了肺癌,叫我學(xué)京胡的爺爺?”

  hushi頓悟似地說:“噢,你說的是方老啊。他去了。”

  我遲疑著問:“什么……叫去了?”

  hushi寬容地笑笑,原諒我的無知。然后很平靜地說:“去了的意思就是死亡!

  我小心翼翼地看著hushi,好像她是一個儲滿了危險品的罐子,然后一字一頓地說:“您是說……那個會用嘴發(fā)出京胡的快樂聲音的爺爺……死了?”

  hushi抖著松一軟的枕頭說:“是啊是啊,就是昨天的事。你沒看我正在整理床鋪,就要來新的病人了!

  我一下子爆發(fā)了,對她的無動于衷仇視萬分。我激烈地喊起來:“這不可能!一個好好地躺在這張床上的人怎么會死?一個能發(fā)那么大脾氣的人怎么會死?一個自己能疊被子能倒水能走路能拉胡琴的人,怎么能死?死怎么會是這樣?”

  我立刻又對hushi和顏悅色,充滿了討好的神情。我說:“hushi,你一定是在逗我,我知道,爺爺一定是搬到別的病房里去了,是不是?”

  hushi悲天憫人地注視著我說:“姑一娘一,我一看你就是蜜罐子里泡大的,你根本就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書上把死亡寫得挺復(fù)雜,你們都上當(dāng)了。死亡就是這么一件挺簡單的事,比這世上的任何事都簡單。昨天那個人還挺好,今天他就永遠地不在了,就是這么簡明扼要。對了,方老他沒有什么親人了,臨死前寫了一封信給你,還有他的胡琴,我這就給你拿來!

  我站在我兩個星期以前站過的地方,床單和被子依然那樣慘白,窗外的槐花依舊在樹上開著,像銀耳環(huán)一樣迎風(fēng)搖曳。

  只有床是空的。

  胡琴在我的視野出現(xiàn)了。斷了的馬尾己被摘去,琴弓仍然挺拔。在我的視野里還出現(xiàn)了一張紙,上面寫著:

  杜鵑,我的孩子。

  當(dāng)你讀到我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到那個沒有人能回來的地方去了。你是我生前最后認識的一個人,也是我生前最后一次發(fā)了脾氣的人。請原諒我,是疾病把我折磨得失去理智。

  孩子,你真的太不一愛一笑了,也不喜歡音樂。這是你人生的一個遺憾,我很想能幫助你。只是我已經(jīng)沒有這個時間了。我把我的京胡留給你,在天上撒滿了月光,空氣中充滿了青草味的夜晚,我希望你能拉響它,這是一把有200年歷史的老琴了,它會告訴你很多很多的東西。它的擔(dān)子是用湘妃竹做的,它的琴弦是天然的蠶絲,它的琴弓是奔馳的馬尾,它的筒子是靈動的蛇皮……

  京胡是自然之子,我們每個人也都是自然之子。拉起琴吧,那里面有大自然的一精一靈的呼吸。我們每個人也要回到大自然中去。也許有一天,你會在琴聲中聽到我的聲音,聽到我對你講的笑話。

  杜鵑,我的孩子。這把古琴值很多的錢,有許多人要買它,我都沒有賣。我把它送給你,是因為你不快樂。我希望這美妙的自然之聲能使你快樂,這是無論多少金錢也買不到的幸福啊!

  杜鵑,拉起爺爺留給你的胡琴,笑一笑,我在那個遙遠而美麗的地方,聽得見你的琴聲,聽得見你的笑聲。我會和你一齊歡笑的……

  紙在我的手中漸漸透明。

  被水濕一透的紙是透明的。

  姜麒走進來,我把紙遞給他。他看了信,又看了京胡。感嘆道:“這真是一把非常好的琴!

  我說:“你也會拉京胡?”

  他說:“說不上手法嫻熟,但彈打一揉一滑都會!

  我說:“那你來拉琴,我唱一段京戲!

  他說:“唱給誰聽呢?”

  我說:“就唱給這張床,這個枕頭,窗外的這棵槐樹。還有,就唱給這把琴聽……”

  古老的京胡聲響起來了,汗血馬尾的琴弓運行如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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