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續(xù)集》,是繼續(xù)寫下去的意思。雖然也并沒有停止過,近年來寫得少,列出后常有人沒看見,以為我擱筆了。
前些日子有人將埋藏多年的舊作《小艾》發(fā)掘出來,分別在臺港兩地刊載,事先連我本人都不知情。這逆轉了英文俗語的說法:“押著馬兒去河邊,還要撤著它喝水!彼睦渑挥旭R兒自知。聽說《小艾》在香港公開以單行本出版,用的不是原來筆名梁京,卻理直氣壯地擅用我的本名,其大膽當然比不上以我名字出版《笑聲淚痕》的那位“張一愛一玲”。我一度就讀于香港大學,后來因珍珠港事變沒有完成學業(yè);一九五二年重臨香港,住了三年,都有記錄可查。我實在不愿為了“正名”而大動于戈。出版社認為對《小艾》心懷匣測者頗不乏人,勸我不要再蹉陀下去,免得重蹈覆轍。事實上,我的確收到幾位出版商寄來的預支版稅和合約,只好原壁奉還,一則非常不喜歡這篇小說,更不喜歡以《小艾》名字單獨出現(xiàn),二則我的書一向歸皇冠出版,多年來想必大家都知道。只怪我這一陣心不在“馬”,好久沒有在綠茵場上出現(xiàn),以致別人認為有機可乘,其實仍是無稽之談而已。
這使我想到,本人還在好好地過日子,只是寫得較少,卻先后有人將我的作品視為公產,隨意發(fā)表出書,居然悼棒責備我不應發(fā)表自己的舊作,反而侵犯了他的權利。我無從想象富有幽默感如蕭伯納,大男子主義如海明威,怎么樣應付這種堂而皇之的海盜行為。他們在英美榮庸諾貝爾文學獎,生前死后獲得應有的版權保障。蕭伯納的《賣花女》在舞臺上后,改編成黑自電影,又改編成輕音樂劇《窈窕淑女》,再改編成七彩寬銀幕電影,都得到版權費。海明威未完成的遺作經人整理后出版,他的繼承人依舊享受可觀的版稅。如果他們遇到我這種情況,相信蕭伯納絕不會那么長壽,海明威的獵也會提前走火。
我想既然將舊作出版,索一性一把從前遺留在上海的作品選出一本文集,名之為《余韻》。另外自一九五二年離開上海后在海外各地發(fā)表而未收入書中的文章編成一集,名之為《續(xù)集》,免得將來再鬧《紅樓夢》中瞞贓的竊盜官司。
《談吃與畫餅充饑》寫得比較細詳,引起不少議論。多數(shù)人印象中以為我吃得又少又隨便,幾乎不食人間煙火,讀后大為驚訝,甚至認為我“另有一功”。衣食住行我一向比較注重衣和食,然而現(xiàn)在連這一點偏嗜都成為奢侈了。至少這篇文章可以滿足一部分訪問者和在顯徽鏡下“看張”者的好奇心。這種自白式的文章只是掠鴻一瞥,雖然是頗長的一瞥。我是名演員嘉寶的信徒,幾十年來她利用化妝和演技在紐約隱居,很少為人識破,因為一生信奉“我要單獨生活”的原則。記得一幅漫畫以青草地來譬喻嘉寶,上面寫明“私家重地,請勿踐踏”。作者借用書刊和讀者間接溝通,演員卻非直接面對觀眾不可,為什么作家同樣享受不到隱私權?
《羊毛出在羊身上》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被一逼一寫出來的。不少讀者硬是分不清作者和他作品中人物的關系,往往混為一談。曹雪芹的《紅樓夢》如果不是自傳,就是他傳,或是臺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最近又有人說,《色?戒》的女主角確有其人,證明我必有所據(jù),而他說的這篇報道是近年才以回憶錄形式出現(xiàn)的。當年敵偽特務斗爭的內幕哪里輪得到我們這種平常百姓知道底細?記得王爾德說過,“藝術并不模仿人生,只有人生模仿藝術!蔽液芨吲d我在一九五三年開始構思的短篇小說終于在人生上有了著落。
《魂歸離恨天》(暫名)是我為電懋公司寫的最后一出劇本,沒有交到導演手上,公司已告結束。多謝秦羽女士找了出來物歸原主!癝taleMates”(《老搭子》
)曾在美國《記者》雙周刊上刊出,勸得宋淇找出來把它和我用中文重寫的《五四遺事》并列在一起,自己看來居然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故事是同一個,表現(xiàn)的手法略有出入,因為要遷就讀者的口味,絕不能說是翻譯。
最近看到不少關于我的話,不盡不實的地方自己不愿動筆澄清,本想請宋煤代寫一篇更正的文章。后來想想作家是天生給人誤解的,解釋也沒完沒了,何況宋棋和文美自有他們一操一心的事。我一直牽掛他們的健康,每次寫信都說“想必好了”,根本沒有體察到過去一年(出《余韻》的時期)他們正在昏暗的隧道中摸索,現(xiàn)在他們已走到盡頭,看見了天光,正是《續(xù)集》面世的時候。我覺得時機再好也沒有。尤其高興的是能借這個機會告訴讀者:我仍舊繼續(xù)寫作。
(收入《續(xù)集》,臺北皇冠出版杜1988年2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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